刘 宝 田

    这是一个细雨纷飞的季节。细雨如酥，洒湿了塞北的红柳白桦、窑洞宫墙，洒湿了南疆的古榕木棉、茅檐渔舟，洒湿了中原的烟柳芳草、竹笠簑衣……
    这是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细雨如丝，洒湿了一条条阡陌上的路尘，洒湿了提着香烛酒醴喇叭呜呜咽咽的队伍，洒湿了苍翠林木间的一块块墓地的坟头青草……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人行人欲断魂。”从杜牧的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句传出以后，这纷纷细雨就一直飘洒着，洒遍了大河上下、长城内外、海峡两岸，洒湿了岁月的烟云，洒湿了一代代中华儿女的心灵。每年的这些日子，即使是晴空丽日，我们的心灵也总是风作意，雨断魂，有纷纷的细雨洇浥，我们总是带着细雨洒湿的心情去与先人进行旷世的约会。这是毋须任何人发起，也毋须任何人组织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盛大约会。年年如斯，节节如斯。即使在陆行不便的水乡，也是“川上画船争载酒，烟中长笛自销魂”（明•袁凯《清明独坐》）。
    赶赴这个旷世的约会，有的人很方便，手上挎一个竹篮，出门迤逦三二百米，就到了屋后的坟场，在祖先坟头割除荆棘、培土植草，洒三杯酒，摆三碟牲，烧一把香，燃一对烛，化几疊纸钱，挂一串青，与先人进行一场灵魂与灵魂的默默对话。有的人就难多了，但即使远隔万水千山，也要跋涉关隘，或者涉过海峡归来，庄重地抬着祭祀的抬箱，缤纷的花圈，踏着一路咿咿呀呀的禅乐的旋律，来到祖先永远歇憇的山坡，点响一团团轰鸣的礼炮，久久地久久地伫立，与先人进行心与心的碰撞、魂与魂的交流。更有人远隔重洋，无法归来，不能赶赴先祖墓碑之前，侍立祈祷，便也在自己寄寓的已做故乡的异域他乡，竖一尊祖宗的牌位，行三跪九叩之礼，加入全民族的这个盛大的约会，寄托自己渗透灵魂的无边眷念。年年月月的这一天呵，凡有华人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都有人赶赴这个旷世的约会，雨打不断，雷轰不止，刀砍火烧、山崩地陷也不能阻隔这场约会。
    这是一个永恒的约会，滥觞于我们祖先的祖先。公元前刘安的《淮南子•天文训》曰：“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为清明。”相传有踏青扫墓之俗。其实，古代的祭祀祖先，有定期和不定期两种形式。定期的祭祀一年有两次，春祭和秋祭。春祭在清明，那是一种很隆重的仪式。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到清明，宗祠就要举行一次祭祀庆典。宗祠建在一座临溪的山腰上，林木蓊郁，屋宇深三进，阔五间大厅。届时，全族男丁，不分贫富官民，都要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虔诚地参与这个庄严约会。约会由族中年高德劭者主持，钟鼓沉沉，禅乐齐奏，土排铳连放四十八响，人丁按辈份列成横队，在一片肃穆神秘的气氛中，齐齐浩浩向祖先行跪拜之礼。庙祭之后，纷纷去“放生”，把买来的鸟、鱼放归山林和溪涧。谁家“放生”最多，就传为善举美谈。我家虽然贫穷，这一天父亲也要买三二条鱼，放进溪中的扶田潭里去。“放生”完毕，一户一丁参与宗祠聚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笑语欢谈和猜拳行令之声喧哗，真有点唐代《梦华录》所记载的气氛：“清明日四野如市，芳树园圃之间，罗列杯盘，互相酬劝，歌舞遍满，抵暮而归。”也有点宋代戴表元“落日鸦含祭肉飞”，“家家鼓笛醉成围”的韵味。若逢五年、十年一次的大祭，还要请祁阳的大戏班子唱戏，演《目连救母》之类的传统曲目，全族的男女老少一直看到月落星沉才散。秋祭在立秋前后，流传在民间的就是现在俗称的“七月半”。七月半“接老客”回家，也是一种灵魂的约会。小时候我感到奇怪，父母在那几天里餐餐供祭祖先，但我总也没有看到祖先的灵魂。只是到十四日送客的薄暮时分，给老客烧化纸钱和衣冠送行时，看到火灭后焚化的纸灰在晚风中飞扬，迷迷蒙蒙，浑浑沌沌，我总觉得那就是祖先的灵魂在飞舞，纷纷扬扬，向我们生者告别，渐飞渐远。我们黯然告别祖先的神灵，又默默等待下一次的约会。民间如此，君主、诸候的春秋大祭就另有一番恢宏壮丽的气派了。除了定期祭奠，不论朝廷、宗族、家庭，遇有重大的喜庆或悲壮之事，都会祭祀先祖。欧阳修的《伶官传序》就记载了后唐庄宗李存勖“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
    与清明节相连的是寒食节，在清明前一二日。相传是晋文公重耳为纪念功臣介子推而始之。重耳出逃十九年，介子推始终追随效力。后重耳回晋执政，介子推隐于山中，不受封赏。重耳放火烧山逼其出仕，介子推抱树而死。为此，晋文公下令全国禁火三日，只准冷食，是为“寒食”。清明前禁火三天，加上清明共七天，为祭祀期。所以民间挂青有“前三后四”之说。其实，禁火为周朝旧制。《周礼•司煊氏》云：“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唐朝于清明取榆柳之火，赐予迎臣，表示顺应阳气。唐《辇下岁时记》云：清明时“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火者进上，赐绢三匹，金碗一口。”。宋亦如此。所以，苏东坡有“且将新火试新茶”之句。古代清明时节，还有一种“袚除”之习，在每年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上巳），魏以后为三月三日。“祓除”是一种除凶去垢的仪式，群相于水流之中洗濯去垢，纯洁身心。王羲之《兰亭集序》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禊，就是一种祭礼，此指在三月初，到水边举行消灾求福的活动，极尽“流觞曲水”之乐。杜甫《清明》曰：“逢迎少壮非吾道，况乃今朝更祓除”，就是说的这么回事。这些风习，至今已不在民间流布，只有祭祀祖先的约会，生生不息，千古不变。元朝刘因《寒食道中》诗云：“簪花楚楚归宁女，荷锸纷纷上冢人。万古人心生意在，又随桃李一番新。”锸，就是锹，用以为祖坟培土，让先人的寝陵无损，灵魂得以安乐。
    是呵，年年岁岁桃李新，岁岁年年情依旧，只要“人心生意”常在，这场与先人的约会便会流向永远，没有时间的终点。此刻，我正黙黙伫立在祖辈的墓碑前，焚化着纸钱。我的身旁，是一位从台北归来的须眉晧白的远房老叔，他也在点燃纸钱。我说：“老叔，您今年又回来了。不容易呵！”他说：“也方便，坐飞机到长沙，一路水泥路就到了村里。”我说：“年事高了，旅途劳顿，要善保龙体呀。”他感慨起来，说：“血浓于水呵。年纪越大，就越会想起胞衣之地。”接着，他站起来，黯然吟诵：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我知道，这是余光中先生的《乡愁》，便和他一起吟诵起来：
    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读到这里，他的眼里盈满了泪光，我也有几分感喟欷歔了。我和他焚烧的纸钱的烬片，被风扬起，在纷纷细雨中旋飘浮沉，我又像儿时一样，几疑眼前是先人的灵魂在鲜活地翔舞，让人的思绪飞得很远。我们曾经在苦难的阴霾里与先人约会了几千年，而今是在一代代先人用汗水泪水血水苦水浇灌出鲜丽的智慧之花文明之花品格之花繁荣之花的曾经是东方茫茫荒原的这片春光明媚的家园里与先人进行安乐欢娱和思念殷殷的灵魂对话，明天将在民族复兴的壮丽辉煌里与先人进行心灵抵达心灵的欣然告慰。是的，不管生命的舟帆，如何驶向烟波浩渺的远方，它的根始终扎在故山的黄土地中，它的神始终附丽在先人的灵魂里。死者已矣，薪火长传，我们的血液里，永不褪热的是五千年华夏文明的灿烂光燄；我们的生命里，永不泯灭的是五千年列祖列宗的绵绵精神。我们与祖先进行的比世界上一切约会更情深意长刻骨铭心的约会，有源头可溯，却没有尽头可寻，年年岁岁，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直至海枯石烂，地老天荒………